荒田

古剑奇谭二 温夏 如人饮水

案头竹简卷宗堆得很高,四下尽是浓浓墨气,一丝安神檀香烟火在夹缝中若隐若现,也聊胜于无。年轻的帝王从小睡中醒来,用手指揉了揉额头。看着眼前那些人影觉得心烦,挥手之间宫娥随侍便散去了。他这才发现,这座大殿原来真的很空旷。

一步步从龙座之上走下来,他身上袍子繁复,衣角扫过雕饰廊柱,丝绸绣花地毯,镀金的台阶,腰间玉佩摆动琳琅。掌中烛火摇曳,他也不由自主随着夜风轻颤一下。抬眼之间一颗流星划过,落在东边,黯然湮灭。

唔,天气是真的冷了。他兀自感慨一句,紧了紧深紫龙纹披风,顶着寒霜风露,以一种极其苍老的姿态踏出殿门。

还记得很久以前,李焱还是那个小小的夏夷则。他也是这样踏着虚浮的光点在这样泛着深紫的黑暗中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弯弯曲曲的岔道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他撇撇嘴,发现自己迷路了。想起娘亲说过不可以哭,于是仰起头极力克制,这样一抬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巨大平台,印象中并未经过,他不假思索迈开短小的腿,跌跌撞撞跑了上去,就这么遇上了那只没精神的大狐狸。

他猛地站住,定定看着这个庞然大物,静静伏卧在台子中央,毛茸茸的一大团。因为他蜷了起来,看不清样貌,只隐约听见时不时的呼噜声。

是睡着了吗?

夏夷则猫着身子悄悄靠近,它似乎察觉什么,微微一动,翻出两只耳朵,无意识地抖了两抖。夏夷则伸手就想去摸,伸长了身子够也够不着,忍不住跳着去尝试。

大狐狸这才不耐烦地睁开眼,昏沉中幽幽泛起六道绿光,它阴森森一咧嘴,露出尖锐的牙齿。“小妖怪,你找死?”

夏夷则受到了惊吓,再难保持镇定,那份少见的童真也立即烟消云散。他怯怯后退,摔在地上。只听吧嗒一声,一颗珍珠滚落在地,弹了两下停在大狐狸爪边,它伸出肉垫按了按。唔,货真价实。大狐狸沉默了一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小怪物,你是被太华山那群臭道士关进来的?”随后它尾巴一甩,站了起来。

那小家伙摇摇头不答话,咬着嘴唇看他。

大狐狸好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儿的事,心情有点好。它用爪子把那珠子扫来扫去。念叨着,你这小家伙莫不是个小鱼苗。

小鱼苗不吭气,闷闷地看着他。过了半晌站起来伸着头冲他大喊了一句,“我不是小怪物,我叫夏夷则。”

大狐狸一歪头,一尾巴呼过去把那小团子扫倒在地。他摇摇晃晃有点迷惑,小手一撑地,又爬起来看着它。小家伙挺执着,不错。大狐狸大笑着赞许了他,还未等夏夷则反应,就又被大尾巴卷倒。耳边响起大狐狸嚣张的大笑。夏夷则很不服,一次一次爬起来,一次一次被拂倒。如此循环往复,大狐狸终于在他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丝狠厉和决绝。它迈步绕着这小团子转圈,一面吐着气揶揄道,“你这小怪物也会生气?”

小团子挺直了脊梁,侧脸沉声道,“我不招惹你,你为什么欺负我?”

“因为你弱,而老子很强。”这就是大千世界,无人幸免。

“妖怪也恃强凌弱?”

大狐狸猛地把头伸去小团子眼前,几乎吓到他愣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它这才满意地宣告,“第一,别给老子说这些文绉绉的话,第二,你和老子一样,也是个小妖怪。”

“不是!”小团子生气地颤抖起来,浑身发出清冷的火焰,美丽而脆弱,徒劳地在幻境中浪费着他汹涌的感情,眸中凄清凝结成冰。

“你就这么想做人?做人有什么好?老子一爪子就能拍死一片。”

小鱼苗愣了愣。他想起幼时经过御花园大大的池塘,里面好多红色的锦鲤。它们整日游来游去,不哭不闹,许多嫔妃公主都喜欢他们,喂他们糕点碎屑。那些刻薄的语言和厌弃的眼神从来与它们绝缘。

“你太弱了。”大狐狸蹲坐下来,本是乖顺的姿态,在它身上竟生生透出几分不羁的桀骜之气来。它看着被封印的小妖怪,玩味地问道,“这样在太华山庸碌一生不好吗?”

“若是可以,我也想这样安稳平和的生活。和母妃一起,在春天耕种,秋天收获。一起庆祝节年,一起度过平凡的每一日。”夏夷则低下头,紧紧握住拳头,“可是生而为人,便要有人的尊严。我身为人子,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保护,如何有资格过这样安稳的生活。若是夏夷则注定一世畸零,我也不悔。我要向父皇证明,他错了。我和哥哥们一样,能将这万里河山踏于脚下。”

“和别人一样有什么好,和别人都不一样才值得骄傲。比如,我有这么多尾巴,是不是很威风?”浑然不在意他语种沉痛与坚定,大狐狸歪着脑袋,望着一侧苍茫,说着萧然无关的话。小鱼苗毕竟年轻,话题一带也就跟着走了。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大狐狸的尾巴上,面上一红,露出了相当渴望的神情。他就这么向前近一步向后退两步,犹犹豫豫婆婆妈妈,刚才那副凛然顿时荡然无存。真是个怪里怪气的小家伙。温留看了他这幅样子顿觉心烦,直直向他走过去,伸了伸尾巴。

“想摸就摸,你这小子,矫情的很。”

夏夷则这才伸出小手,轻轻触到大狐狸的毛,又骤然缩回来,露出一脸惊讶表情,抬头汇报着,“硬硬的,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大狐狸一愣,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恼怒地吼道,“你探到里面些,里面的毛的是绒的。”夏夷则未想过还有第二次机会,赶忙两只手都埋进去。果然,温暖又舒服。

有点凉触感直冲皮肤袭来,温留有点炸毛。夏夷则却开心地笑了。温留再作势要咬他,他竟是再也不怕了。它又想用尾巴把他弄倒下欺负,可夏夷则奔跑起来,竟是要捉着他的尾巴玩耍,反倒威风的大狐狸沦落到四下躲闪。

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小鱼苗似乎玩累了,自顾自靠着大狐狸,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口中还喃喃道着,“你好暖和啊。我的师尊身体不好,以后你可以也帮他取暖吗,他很怕冷。”

“他把你丢在这里,你不恨他?”

“他不是故意的,”小鱼苗皱了皱眉,睫毛一颤,像是在思考,后来释然一笑,甜甜地说,“师父对我可好了。”

妖兽乘黄望了望根本就不存在的天,想着,人类啊,复杂又单纯。这小家伙日后的路,怕是很辛苦。它由着性子用尾巴将他卷起来,“小东西,睡吧。”

等着小鱼苗醒来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他不敢说话,伸手摸了摸里面的绒毛,露出不舍的表情。

“小怪物,有人来接你了。”大狐狸咧嘴笑了笑,带着些蔑视,还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长久的时光并未磨灭他的心性,只是这样的陪伴太令人意外。他扯下一把脖颈上的茸毛,递给那小怪物。“拿去做个外袍吧,你这身子差得很,别冻死在这鸟地方。”

小鱼苗一惊,赶忙上前摸摸它,“疼不疼?”

“废什么话。知道疼了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小家伙,还不快滚。”它转过身,顿了顿,“这里,你还是不要来了。”

“你一个人会不会很寂寞?”夏夷则向它跑了两步,却被扫开。那只大狐狸张狂地笑着,就这样消失在幻境中。

多少年过去,流年暗换,幻境内不知时光往复,真真一别经年。曾经的小鱼苗变成了纤纤如玉的温润少年,他再次站在大狐狸面前,与它相似的绿色眼眸深邃的像一面海。大狐狸一眼就认出了这小家伙。他目光一样坚定,提到师父的时候眼光还是那么柔和。只是他好像不记得大狐狸了,大狐狸觉得有点不高兴,故意说了许多气话,却还是满足了他的要求,它留在原地看着他提着一把断剑走出幻境,没有说再见。它不懂什么风光霁月,也不在乎什么命途坎坷,恩怨情仇都是简单明了随心而行,管他正途歪道,只要合它意愿,又有什么可为不可为?妖的世界就是这样简单,它缓缓行至死生之间,这幼时可爱的小鱼苗,自始至终都是想做人,如今他心愿已成,它倒真是很想按照人类的风俗道一句恭喜,结果开口却是,等你再死回来,老子再问你后不后悔。其实它又怎会不知,自此一人一妖,再无纠葛。

如今夏夷则拿着一壶清酒,再次踏入幻境,着实令大狐狸感到意外。如今不能再暗自称他小鱼苗,小怪物,大狐狸歪着头想了想,喊了一声,小家伙,你怎么回来了?

小家伙把头上珠玉一扔,神色委屈。“师父生气了,他这次可能真的不要我了。”这还哪里有半分帝王之相。人类还真是难懂。大狐狸往地上一蹲,有些好笑地看着。这小家伙絮絮叨叨说着往事。半晌,抬起头看着它,怯怯问了句,我是不是错了。

一滴泪水滑落。清透柔软拍在地上,便散了。大狐狸用肉垫沾了沾,凉凉的。

夏夷则似乎觉得冷,他如今里面衬着金色锦缎,一撮绒毛有损威严,自是不能再配了。他思及此处,抬眼抱歉地看了看大狐狸,却被它一尾巴卷过来,不耐烦地问着,“还冷不冷。”

“好多了。”

这些年他纷纷扰扰,戎马山河,连病也不敢痛,宏图霸业功成名就,站在最高点,却连心爱之物都不能再佩戴在身上。心事起落,他偷偷将手伸进大狐狸皮毛,贪恋这温度。

“我该走了。”

“这次没人接你了,小家伙。”温留甩了甩尾巴,心里想,你一个人,会不会很寂寞。

它屈膝行礼,亘古表示臣服的姿势。

愿你君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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