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田

古剑奇谭二 谢乐 时雨 章八

无异被迫卧床许多日,觉得浑身都要发霉了,谢衣却不许他乱动,但凡遭遇抵抗,眉目间便挂出几分忧伤神色,虽不知几分真假,无异却也再不敢造次,还要老实喝下比黄连心还哭的黑漆漆的药汤,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时至今日他说话中气十足,也胖了许多,大喊着师父你看我都招苍蝇了!谢衣才把将桃园仙居图摊开,准他去温泉清洗一番。

加入沉香,檀木等药材,无异坐进温热的泉水,简直有种焕然重生的感觉。头发又长了许多,明明与师父差不许多,自己的头发却从不肯整齐垂下,一直微微翘起,有时打结起来真是烦心,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带有西域血统的原因?算了,随它去吧。

清洗之后,他换上干净衣物,心情愉悦地从图中传送出去。

谢衣正坐在屋外撑着头看书,听见响动,便看见无异衣服乱七八糟也不整好,头发也随意散着,湿乎乎,在微凉风中不管不顾欢实地向着他跑,抚了抚额。

他走过去把他拎回屋里。

“真是胡来,也不知多穿些。着凉了又要病倒。”他将无异按着坐下,一块干布直接糊了一脸,帮他擦头发。

“唔。”无异把遮住视线的边角移开,“弟子哪儿有这么脆弱。”

谢衣摇摇头,这些日子真是过于骄纵他,直接就又从前的弟子不敢让师父代劳变成现在心安理得边享受边顶嘴。手中却并未停下,轻轻揉着徒弟地脑袋,晃呀晃。罢了无异拿出梳子扯了扯纠缠的头发,想将它梳开,谢衣又见他生拉硬拽,自己疼地呲牙咧嘴,复又从他手中拿过梳子,帮他整理起来。暗自笑道自己着实生不逢时,之前帮师尊打理,如今自己有了徒儿,还是无法省心。

“师父,那个,徒儿自己来就好了。”无异似乎终于有了些自觉,回过头看谢衣。谢衣将他头扳回去,“你可能有半刻安静。”

“哦。”无异偷偷咧了咧嘴。心里突然想到以前爹爹为娘亲梳头,说什么民间有相公为娘子梳头可以白头到老,恩爱不移。哎呀,自己又在乱想什么呀。又想起那日师父突如其来意义不明的吻,不由得有些脸颊发热。师父看来并不打算解释,自己又无从问起,那时过于激动,几乎回忆不起是何感觉,只是脑海一片空白,下次不能再这么粗心了。

等等,下次?无异摇摇头,越发窘迫,觉得自己真是病一场连脑子都坏了。

“怎么了?”谢衣在后面问。

“没什么没什么,师父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平时也懒得理它的。”

“也是,你这性子,本不适合如此。为师帮你修剪一下如何?”

将头发剪短许多,无异像从前一般竖起马尾,只留下零散碎发,倒又是那般活泼明朗起来。谢衣笑笑,觉得十分满意。

这时有人轻叩窗门,无异站起身去应。

“阿碧,你来啦。”

山下周大婶自谢衣再次出现后,便又恢复了隔三差五往山上送东西的传统。说是感激谢衣帮助她家打井,却也不止如此。自家女儿阿碧似乎颇为中意谢衣这开朗英俊的徒儿,便不时为女儿找些借口,希望能成就一段良缘。自上次谢衣离去,长久也没有得知无异音讯,还伤心了好一阵。而那日谢衣带着数目略惊人的银两敲响她家院门,告知她这心上之人身染疾病,拜托她每日煮些滋补汤饭送与他,她心中便是忧思与喜悦繁杂不清。而如今他终于恢复健康,笑着喊她的名字,道着,你来啦。阿碧心中满满都是感激。她满是羞涩地将手中竹篮递过去对面少年手中,只敢偷偷瞄他,他似乎变得更加干净爽朗,只觉得越发欢喜。

“无异,今日我煮了些山菌炖鸡汤,你快些趁热喝。”

“哎呀,我都已经没事了。怎么你们一个个老是一会让我吃药,一会让我喝汤的。”无异挠挠头,一脸幽怨。

“呵呵,周姑娘自山下辛苦为你送来饭食,此一番心意可不能辜负。”谢衣缓步走来,对阿碧点了点头。

“谢大师,那个,您也来尝尝阿碧手艺吧。”她似乎更加不知所措,仿佛心思被看穿一般。

“在下自是无碍,此下还有事未毕,姑娘与无异聊罢。”

“哎,师父,我等下也去找你。”无异喊向正回房去的谢衣。心下有些着急,暗香这阿碧可真是啰嗦,又想到她这几日为自己竭心尽力,又深深将自己批评了一番,回身柔声对阿碧说道,“阿碧,这些天真是多谢你了。我这几日已经好了,你不用再这么辛苦送饭给我了。”

阿碧心头一紧,忙道:“乐公子,可是嫌阿碧手艺不好?阿碧,阿碧以后会再好好用心的。”

“不不不,阿碧的饭菜可好吃了,我很喜欢!”无异连忙摆手,“只是这么麻烦你,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况且我现在能走能动,这些事都可以自己来啊,都是师父他太小题大做了。”

“可是,阿碧并不觉得辛苦啊!”这姑娘只觉得要哭了,如果不是借着这借口,便不能每日见到意中人,着实有些伤情。

“阿碧,你可真是个好姑娘。”无异感慨道,从身上摸了摸,自己不再是土财主,半天也只拿得出从前不知道哪儿买的一只小银梳子,便将它递给阿碧。“阿碧,谢谢你,这个送给你。”

当天周大婶就看见自家女儿满面春光地回到家进房间,关起门来偷偷高兴。

这几日阿碧果然没有再来,无异只觉得轻松许多。本想缠着师父一起做偃甲,谢衣却总说有些累,喜欢闭门不出。

谢衣看无异带着小失落自己去桃源仙居图里玩儿去了,他无奈笑笑,继续关起房门对着自己样貌的偃甲人思考。

自己有冥思盒是真,意欲将自己的记忆留在偃甲人内的想法,也并无二致。可偃甲生灵却并不可能如此轻易。除非以身相祭,在百年之内产生灵体根本是天方夜谭。他谢衣就算再厉害,也只是偃师,连女娲都做不到的事,他岂能轻易为之?

然而依照无异之言,那偃甲人所作所为,他只有两种办法方可办到。其一,便是自己对那偃甲的命令不止保存偃术一条,而且将其他的命令优先于了保存偃术。其二,便是将自己一部分命魂分割而来,渡入偃甲人之中。

不论是哪一个,都很像是自己会做出的事。

正在思考,就听见外面似乎又有人声。莫不是又是山下来了人?似乎山下那周姓女子也太过挂心他家徒儿了些。那女子勤劳温婉,着实是个好归宿。然而无异并不属于这里,甚至不属于这段时间,若与那女子结下情缘,似是不妥,况且无异看似也并无此意。刻意忽略了自己心念,谢衣缓步走了出去。

“谢大师,我是周婶呀。”

谢衣开门一震,只见屋外至少二三十人,拎着酒肉,喜气洋洋挥着手。

“周婶,您这是?”谢衣疑惑地看着为首的周家阿婶。

那婆子满面笑容,牵着一直低着头的女儿,向屋内望了望,似乎没看到无异身影,接着对谢衣说道:“谢大师,我带着亲戚看女婿来啦!”

谢衣此刻只觉得,冤孽啊。自己怎么这么睿智,随便臆想都能预测未来了。

“这是如何一回事?为何谢某全然不知?”

那婆子将手中银梳子挥了挥,言道这是乐小公子给自己闺女的定情信物,按村里规矩可就是未来的姑爷了。

真是好徒儿。谢衣此刻只觉得他卧床不起还稍微可爱些,却依旧淡然将这三公六婆请入院子。待到无异出来,便见谢衣坐在桌旁,与这二十余人一一对饮,不时还被劝着酒,这是什么节日吗?还是师父被当成神仙供起来了?这么喝下去怎么成!

他赶紧过去拦下谢衣举杯的手。不解又有些不悦地看了看众村民,“师父,这是在干啥?怎么这么热闹?”

谢衣似乎被灌了许多,白皙面容有些染色,眼睛微眯着,转头扫了扫他。这表情,是不爽吗?!!!

无异觉得有些忐忑,但更觉的兴奋。几乎从未见谢衣露出过这样新鲜的表情,与平日形象着实很不相符。

正欲深究,却被一只手拉过,手中被塞入另一只温软的手。

“乐小公子,我家阿碧,今后就交给你了,你若不好好待她,老婆子可不饶你!”周婶眼睛眯成一条缝。

“什....什么?!”无异立即回头看师父,谢衣挑眉,眼神轻轻扫过无异互握的手,无异一惊,慌忙条件反射般将那手丢开了去,并未留意阿碧受伤神色,只看到谢衣转过头一副根本懒得管的懒散姿态,手肘撑住头闭目休息。

那三姑六婆上前将无异包在中间,七嘴八舌道着家长里短,日后生计,无异只觉周围无数只蜜蜂围在耳边,自己的辩解简直如同石沉大海,无人理会,正在忧愁,透过人群隐约见谢衣拂身似要离去,慌忙急了,大声喊道:“我已有了心上之人了!”

这下似乎下过显著,人群渐渐安静,四下纷纷瞪着眼睛,只是几个老妈子悄声交头接耳,念叨着这可怎生是好。连谢衣也不由得停了一下。

“对不起,”无异朗声说道,“无异心有所属,不能再与阿碧姑娘结为秦晋之好。之前所送之礼只为致谢,并无他意,让姑娘误会了,是无异不好。”他深深朝阿碧抱拳躬身,行了一礼。“望姑娘见谅,阿碧姑娘美丽贤惠,定能觅得佳偶,无异这里赔罪了。”

阿碧泪流了满脸,捂着嘴看了他一眼,转身推开人群,呜咽着跑了。其他人也感慨着四下散去了。

无异锤了锤脑袋,颇是懊恼,回首间,院内零零落落乱七八糟,堆积着些许垃圾和酒气,而师父已经不在桌案之侧。

谢衣和衣躺在床上,农家酿酒粗烈,自己虽酒量不浅,却还是有些头痛。正要睡去,就听房门外脚步声踱来踱去,当下有些心烦。好不容易能适应那规律地沙沙声,又听叩门咚咚响起。

“师父,你睡了吗?”

“睡了。”谢衣透过剪影将脸贴在门框上,又烦心又觉着好笑。

“师父,你生气啦?”

谢衣坐起,揉了揉眉间,起身开门。门外那专业惹祸大师正垂头丧气,一脸乖顺的表情。

“徒儿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无异满是讨好地开口,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甜汤。谢衣接过来一边往回走一边喝了几口,到桌边放下碗,一转身便正襟危坐,标准说教脸,面无表情看了看无异。

“不敢如何,你现在倒是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那可就多了,无异心道,却立刻答道:“徒儿再也不敢惹师父生气了,师父就原谅无异这一回吧。”说着走过去作势要跪,意料之中被谢衣一把拉起来,他顺势拖住师父袖子,可怜兮兮看着他。

倒是越发会演了。谢衣兀自端起汤碗,对徒儿耍赖行径熟视无睹。淡定地看着无异围着他绕啊绕地念叨,主动包揽了各种清理打扫采购煮饭等杂乱事物,有些绷不住,偏头偷笑,抬手遮面轻咳两声,作为掩饰。

无异赶忙又倒了些水,一脸内疚。

“师父是不是着凉了?”

“方才以为要为你办喜事,白白与人喝了许多,现下却是有些头痛。”谢衣摇摇头,闭目向后靠了靠,疲惫之态倒是并未作假。

无异连忙绕去谢衣背后,手指轻按师父太阳穴,缓缓按摩,口中轻声抱怨着,“哎呀,这么荒唐的事师父竟也不问我一声。”

我哪儿知道你这缠绵病榻还能弄出这样一桩风流韵事啊我的好徒儿。

自从巫山带他一路走来,一路朝夕,这徒儿一语一行,无一都是对自己深深依赖与眷恋,如今知晓前尘因果,这份心思他还能如何不知。细细想来他对自己辛苦追寻,死心塌地,自己却是他欠他良多。他身肩重责,以流亡之身行走世间,从未想过情短爱长,只求以偃术助人为善,寻找解救部族的方法。而现在,身后这少年几经离别之苦,踏过万里路途,穿过茫茫百年时光来寻他,小心翼翼紧紧跟随,处处维护他,对自己样貌的偃甲以命相护,甚至不惜不违逆天道告知自己后世因果。而现在这傻徒儿站在自己身后,苦恼着如何为自己消气。 哎,自己怎会真为这些琐事挂怀。

只是谢衣真的很想知道,如何才能对这样热烈又深沉的感情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师父,那个,我今天情急之下胡说八道的!!你都别当真啊。”

“哦?”谢衣微睁双目,复又闭上。“这倒是说不通了,无异既然心中并无中意之人,又是为何拒了周姑娘?”

“我,”无异有些无言以对,“师父不也一直孑然一身?”

“你怎知为师没有心仪之人。”话毕谢衣嘴角一挑,感到额际温暖双手骤然一顿。

“啊?啥?是谁啊?”无异只觉心中一沉,压抑地思考起来都无比艰难。而谢衣笑而不语又沉默以对,他只觉更加焦躁烦闷,这静默间隙长久地令他十分尴尬,并且难以忍耐。他退开两步。

谢衣感到身后微温渐冷,觉得也该适可而止。轻描淡写略过一句,“随便说说。”

“啊?”无异茫然。眼睁睁看谢衣笑着走过来掐他的脸。“呃,哎呀!师父你干嘛!!”

“怎么?只许你一人胡说八道?”谢衣轻笑出声。

“师父!你你你!!你无情无义!始乱终弃!”无异逃离谢衣魔掌,捂着脸嚷道。

“此话怎讲?我对谁失了情义?又乱了谁?弃了谁?”

天啊夷则,我还能回去和你多学学如何遣词造句吗?无异将另一只手也盖在脸上,拱来拱去。

“想不到徒儿还爱记仇。”谢衣过去摸摸他,“我不是回来了,就莫翻旧账了吧。”

“啊啊啊好像怎么说都是我错!!”无异有些抓狂,“师父你仗着我喜欢你,就欺负我,我也会生气啊!!!”

嗯,乖徒儿。谢衣此刻十分有兴致,“生气啊,便生气一个给为师看看?”

“那徒儿就不客气了!!”

“你想如何?”谢衣忍不住笑出了声。

“欺师灭祖!!!”无异喊道,冲过来伸手要掐谢衣的脸,躲闪之间,师徒二人竟打闹起来,不可思议,无异脑中闪过一个正确的成语,却无暇再去在意了。

谢衣与无异玩闹了一会,笑着坐下摆手喊停。无异也懒得在在意什么师徒礼节,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喝着水。缓过劲来,却眼看又要冷场了。找点什么来说呢,明明有很多话,怎么都不记得了。等等,刚才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啊?可是师父好像,并没有注意啊。无异正要松一口气,却听对面温和如流水的声音缓缓响起。

“无异,谢谢你愿意喜欢我。”

“啊?呃。那个,师父我先回去了!!!!”无异赶紧跑出去。看着他慌张的背影,谢衣无奈笑笑,径自躺回去,叹着终于能睡了。

这些笑闹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落叶萧萧,只有树干光秃秃立在风中,显得有些苍老。自那夜自己心思坦白于师父眼前,无异实实在在是别扭过几日,那紧张神色落入谢衣眼中,倒觉得有趣可爱。见谢衣一切如常,并未有责怪之情退避之意,也渐渐放松下来,简单生活中时时看着师父近在咫尺,只觉安宁美好。然而也知不会一直长居此地,近日偃甲鸟频繁来回,怕是又要远行吧。果然不出几日师父便叫他准备些喜欢的食物衣物,准备出发了。无异从桃源山居图中存放的东西略作整理,这才想起村中已经许久都没有人前来探访了。怕是伤了人家心,不愿再往来。无异又将自己批评教育一番。

回头又看了几眼这素雅竹屋,无异才转头跟过来。

“师父,走吧。”

“无异可是觉得不舍?”谢衣轻声问。

“嗯,毕竟住了这么久,不过跟师父一起哪儿都差不多~呵呵~”无异挠挠头,露出一个开朗的笑。谢衣心下柔软,“无妨,很快便回来。”

“对了,还没问师父,去哪儿啊?”

“巫山。”

“又去巫山?干嘛啊?”

“去把你那仙女妹妹捡回来。”谢衣笑笑,“灵力消散并非毫无办法,不如提前做些力所能及的补救。”

“阿阮?”无异睁大眼睛,“我们去找阿阮?!太好了!这时候夷则闻人没出生,但是还是能和阿阮妹妹玩儿啊!!”

处在兴奋状态中的无异一路念叨与谢衣下山,过了竹桥他站住一脸震惊地望着无比淡然的谢衣。

“师父?这些机关是啥时候弄出来的啊?”

“平日无聊随手修的。”

“是为了防范流月城的人吗?”无异赶忙问,“难不成最近他们又往这里来了,所以我们才要走?”

谢衣摇摇头,径直往前走,“不要多想,为师只是单纯觉得山下那些人很烦。”

“这...”无异似乎回想起什么高兴的事,情不自禁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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