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田

【古剑二】【谢乐】桃夭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

 

《桃花庵歌》

 

四月长安柳絮飞扬,孩童追着如雪的毛团儿奔跑嬉闹,喧闹之声携着满溢的快乐越过了院墙。掩在重檐翘角之下的小少年从睡梦中醒来,他推着案几撑起身子,身上披着云锦织成的袍子便滑落在地上。

他向着窗口的方向开口问道,“吉祥,他们又在玩什么了?”

“哎呦少爷!!你怎么又趴在桌上睡了!!”焦急的家丁回头见他又是衣衫单薄,奔跑着来到他面前,为他重新系好长袍,口中絮絮叨叨着要他注意身体,可不能再生病了。

按吉祥这幅架势,怕是不肯带他一同出去玩耍了。少年撇撇嘴,心中觉得有些苦闷。他自小体弱,从不曾与同龄的孩子嬉闹,此时好奇又向往,却偏偏被困于这高墙。眼角撇过摊在一边的书,两行诗文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呆呆望着窗外一棵桃树,一片花瓣落下来,随风飘在他手心上。

“吉祥,扶我过去。”

“少爷….大夫说了您不能吹风…..”

“我要过去!我连在家里转转都不行吗?”

“是…..”

小少年站在这棵参天的大树思索了很久很久,然后轻轻将身体贴上去。他是这么柔弱,又这样幼小,即使拼尽全力张开双臂也无法环抱住它。他只好放弃,退开两步,哑声道:“我叫乐无异,居职还私,两者无异的无异。你做我的青梅竹马,好不好?”

一阵风拂过,他的声音湮没在漫天花雨里。

 

即使缠绵病榻,时间也是过得极快。曾经斜倚窗框黯然出神的少年如今已能院中舞剑,斩碎水滴,在雨幕中轻扬嘴角。

“师父,”他收了剑,“徒儿这一式练得可好?”

“自然是不错。”屋檐下的青年白衣翩翩,笑着望向他,将手伸进绵绵细雨。“无异,过来。”

乐无异从善如流大步奔过去,还未触到青年广袖,便被一张白色巾帕覆住了脸。面上被一番揉弄,他呲牙咧嘴地小声抗议:“师父,好了好了,已经擦干啦。”说着,他便顺势向前一扑,将脑袋搭在那人肩上。

背后被一双温暖的手环住,乐无异闭上眼睛,偷偷嗅他身上淡淡水气与木香,慢慢从对面传来的温度将他笼罩,温暖潮湿,令人眷恋。他不想说话,只是抱着他就觉得安定。

他的师父,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厉害最好看的人,他是谢衣。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撑着雪白的纸伞,来到他家门前,用古玉一般温润的声音问他,好孩子,你怎么哭了?

其实小孩儿多好哄啊,乐无异心想,你来了,我就不哭了呗。

“傻徒儿,又发什么呆?”谢衣见徒儿懒懒赖在自己身上不动,多半又是在撒娇,便伸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果不其然,乐无异眷恋地磨蹭他的掌心,像只没睡醒的小动物,方才的锐气顿时不见踪影。

“师父,你会走吗?”他紧了紧双手,谢衣宽大的衣衫被他弄地一身褶皱,却也不甚在意。

“你这孩子,又乱想些什么?”

乐无异笑着摇摇头,喧哗在心头的不安渐渐下沉,归于寂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这身份难以差强人意,然而有一句终身,就再令他合意不过。谢衣呼吸落在他耳边,起伏间犹如深夜海水,摇荡起永恒星辰的投影,碎在他的生命里。

 

对于儿子这份昭然若揭的心意,乐无异的父母可谓无可奈何。本朝男子之风盛行,以乐家爵位,偏之好之也就罢了,无人敢开口非议。但谢衣既为无异之师,这条路便再也不通了。再者,无异是他们好友唯一留下的孩子,传宗接代便是一桩大事。以无异目前情形来看,竟是一副非君不可的架势,反倒是谢衣若即若离不置可否,着实令人恼火。为着此事,定国公夫人傅清姣忧心不已,也曾多次宴请名门闺秀于家中,奈何儿子根本瞧都不瞧一眼。这日,她好说歹说拉了儿子去大行台尚书令家做客,早就耳闻尚书令爱女蕙质兰心,若是能与无异互相中意,那是再好不过。

 

乐无异一脸忧愁回房更衣,他气闷地打开窗,谢衣正站在那棵桃树下。他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很遥远。

师父,他在心中轻声念道。

谢衣回过头,仿佛听见了一般,对着他浅浅一笑。

“无异今日这身衣物很是华丽,好看的紧。”他走过去,隔着窗台为他的徒儿系好领口,一如往常平和淡然。乐无异不知为何觉得更加气闷,几乎不能再听他说下去。

“师父,我娘催我成亲了。”

然而谢衣的手上连一瞬的停顿都不曾有过,他笑道:“那很好啊,无异也到了年纪。”

乐无异猛地推开两步,一颗纽扣还挂在谢衣指尖,被他这么一扯便落在地上。谢衣这时才有些错愕。

“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不再看谢衣。“师父,我先去了。”

师父啊,他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云淡风轻,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事不关己。看似流风回雪一般缱绻,却诚然是一块万古不化的寒冰。世间冷暖都可令他动容,却不知有什么能令他真的动心。他可以在暗夜长路上为你点起明灯,也可以在一场滂沱大雨中为他人撑起纸伞。心怀大爱的人,才最是无情。

乐无异转过身,不再去看师父的眼睛,决定收起自己一颗太过贪婪的心。

 

尚书令家家宴十分丰美,乐无异却心不在焉,端着清酒白盏自斟自饮,官家小姐几番眼波流转都未曾看见。即使如此,尚书令爱女依然对他垂青,对此两方长辈都十分乐见其成。只是尚书令家信道,那日家中恰好有道友来访。言笑晏晏之间,那道人手执酒樽来到傅清姣面前敬了一杯,垂首道:“夫人,您家公子身上有妖异之气,夫人当做防范才是。”

傅清姣一惊,抬首顾盼,只见儿子满目伤情,脸颊清瘦忧郁,倒真真是一副被妖孽所惑的情态。

“道长请帮我。”

“自是应当。”

 

乐无异与尚书令千金来往密集起来,正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位小姐明眸皓齿,乐无异倒也觉得相看两不厌。可如若谈婚论嫁,他却还是不肯从命的,毕竟一颗心落在了自家师父房里,什么样的美人陪在身旁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是不及后院那筐雪中炭火万分之一的。

然而当这筐炭火几日不见徒儿影踪,担忧之下出门寻找,便看见如花女子捂着脸哭着跑出府去,而乐无异颇不自在地挠挠头,仿佛不知如何是好。

谢衣走上前,望着那个柔弱的背影越来越远,茫然问着无异,这是怎么了?怎么让人家姑娘哭的这么伤心,也不去追?

“我和她说我不想娶她….”乐无异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似乎和那姑娘一般委屈。

谢衣只觉得头疼,这竟又是一出流水无心恋落花的戏。乐无异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低下头去。眼角扫到谢衣扬起手,他一惊,感觉要挨打,连忙向后缩去。然而谢衣只是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头看他。

“既然无心,又何故与那女子亲近?”

“师父,你不高兴?”乐无异闻言眼睛一亮,连嘴角都轻轻向上扬起。

“为师何曾教过你玩弄别人的感情?”

乐无异撇撇嘴,心道你说不可玩弄别人的感情,那么我对你的感情呢?你明知我心中有你,却不回应,可谓言传身教,如今却撇的十分干净。上梁不正下梁歪。思及此处,他竟有些想笑了。

谢衣无奈地拍拍他的脑袋。

“傻瓜,不要做徒然之事。”

可这世上有多少人在做着这样徒然的事,又为这份徒然执迷不悔呢。年轻的孩子总是不以为意,他笑笑,说:“我甘之如饴。”

 

一月之后入了秋,天气微凉,早起可见花木染了微霜,镶了银边似的,在阳光中发亮。

乐无异很久没有这么早起过,想也没想,习惯性向谢衣的院落走去。等进了那院子,他被眼前所见惊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大腿,才确信这不是做梦。

许多道人将符纸贴的四处都是,一位白发白眉的道长负手捋着胡子,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那边,还有侧边也要贴。这妖物厉害得紧,千万不可疏忽了。”

 

“你们胡闹什么!”乐无异怒从心起,上前就要扯下那些碍眼的东西,却不料被他娘亲拉住。

“娘亲,他们这是做什么?大早晨发什么神经?”

傅清姣眼中满是担忧,她急急安抚着儿子,重复着:“异儿,异儿,你听娘说一句。”她拽住乐无异的手腕,不准他靠近那房子。

“异儿,你还记不记得谢先生他是怎么出现的?那时候你病得很重,娘以为你要活不成了。请了全长安最好的大夫,你爹甚至求皇上调了御医来给你看病,可他们都束手无策。偏谢先生他怎么就有这种本事,竟将你救了回来。那时候,不说别的,单凭他救了你,娘便什么也不想深思,只要你平安就好。后来,他成了你师父,不仅懂医术,文学武功都十分出众,风采气度简直像是上位之人,可他为何偏偏留在咱们府上,视功名利禄如浮云?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娘!”乐无异打断她,“师父说,君子藏锋,大隐无名。他这样的人,岂能以常理揣度?”“就算如此,为何十年过去,他却不见老?”

乐无异这才愣住。

原来已经十年过去了。可师父他,却还是如同他们初见时那个模样。

老而不死是为妖……

他猛地甩开傅清姣的手,疯了一样冲过去,推搡开那些道士,拼命将那些黄色的符纸扯去。他从未觉得这明黄颜色原是这么触目惊心。

“快把少爷拦下,送回房里!”

几个家丁冲上前去,试图拦住乐无异,可他们的少爷竟是要拼命一般,红着眼睛拳打脚踢。

 

忽然,房门开了。谢衣散发素衣,披着件外袍向外张望,看见外面兵荒马乱愣了愣。门梁上一纸黄符摇摇欲坠,他下意识接住。

“师父!!!!”乐无异喊声凄厉,挣脱家丁的束缚,冲上前去,眼神中的寂灭简直令人不忍直视。他吓得紧紧抱住谢衣,谢衣一脸茫然将符纸拿在手心看了半晌,轻声问了句,什么东西?

这是乐无异也愣住了,他支支吾吾开口:“师…师父,你没事吗….?”

“为师有什么事?”谢衣好笑地看着他,伸手为他顺了顺几乎竖起来的头发。

 

那道人似乎觉得十分伤自尊,他结结巴巴指着谢衣,壮胆似的放大了声音吼道:“大胆妖孽,你,你还不现出原形!”

“原形….?”谢衣戚眉思量半晌,指了指那棵桃树,你说那个吗?

“竟然承认了…..”道人大惊,心道这妖孽一定道行高深十分不好惹,便夹着尾巴迅速离去了。倒是留下乐无异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害怕了?”谢衣转过头,看着还一副呆滞神情的徒儿,似笑非笑。

“不是….”乐无异回过神,伸手触碰谢衣的额发,又即刻缩回来。“原来,师父你又是师父,又是我的青梅竹马…”一边念叨,他一边傻傻笑了。

“哪里有年长你那么多的青梅竹马。无异,我不是能与你相伴之人,况且,我还称不上是个人。”

“我不在乎。”乐无异拉住他,“师父,如果我不在乎呢?你是妖怪我也不在乎。我会保护你。”

谢衣闻言失笑,“还不至于是妖怪吧。”他将徒儿拉来坐在树下,抚摸着那斑驳树干。“从前,一位上仙种下了这棵桃树,悉心浇灌,日日年年。这桃树便有了精魄,有了意识,上仙十分高兴,想将一手栽培的桃花仙人带入仙界,可那桃树仙人却不识时务,便留在人间,见证千年变迁,而那位上仙独自失望而归。”

“仙人便不管师父了?”

谢衣笑了,“大概没有按照他希望的那样生长,惹得他不快了。”

“若是一个人按照另一人的意志生长,那他可不就不是他自己了?”

“正是。”谢衣点头,“无异,为师历经千年,竟不如你想的明白。”

“那便是了,你不喜欢我是你的事,师父你也别管我喜欢你。”说这话时乐无异一脸得意,倒叫谢衣不知好笑多些还是心疼多些。他忽然靠近,吓了乐无异一跳,面上瞬间泛起可疑的红色。

“你一介凡人,却妄图猜测仙人的心意。”

“师….师父…..”

一朵花瓣,飘飘摇摇,落在二人相触的唇齿间。

 

九天之上,上仙沈夜再次重重拍案。

“廉贞,破军多久未归了?”

“一年三百零五年。”

“很好。他果然恨我。传话与他,再耽于人间,便除他仙籍。”

“紫薇尊上,您这个月已经将这话说了五次了。”

“华月,原来你也恨我。”

华月无奈地闭了闭眼,复又开口道:“要不,您再种一颗破军大人。对了,破军大人最近好像收了个徒儿,颇有天赋。”

“是吗?本座看看…..”

 

天镜之中,三千繁华映着那位桃花仙人永世堪不破的红尘烟火,在无休无止的时间中漂泊。只是此刻,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归宿。那风姿无双的两个人,在一片姹紫嫣红中十指紧扣,一段温柔短暂却隽永。

 

传言定国公宅院内参天桃树一夜之间遍寻不见。

 

三五个孩子再从那深宅大院门前玩闹经过,口中念着他们从不曾听懂的歌谣。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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